第7章 我们的主人公这回的确是吓昏了头。马车发了疯似的向前奔驰着,诺兹德廖夫的村庄早已无影无踪,消失在冈峦起伏的原野后面,但他依旧不时地回头张望,带着一副惊恐不安的神气,似乎担心后面马上就有人追上来。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伸手摸了摸胸口,他感到心在突突乱跳,像一只困在鸟笼里的野鹌鹑似的。“哎呀,你这个坏蛋,看把我吓得通身是汗!”于是他把诺兹德廖夫狠狠地一顿臭骂,诅咒他不得好死,甚至使用了一些肮脏的字眼。有什么办法呢?
毕竟是俄国人嘛,再说又是在气头上。况且这件事本身的确也不是开玩笑。“不管怎么说,”乞乞科夫心里暗自琢磨着,“要不是那位警察局长及时赶到的话,恐怕我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上帝创造的美好世界啦!
要是那样,我就像一个小水泡似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能留下丝毫的痕迹,既不能留下子孙后代,也不能给未来的孩子们留下财产和好的名望啦!”看来,我们的主人公对自己的后代倒是关怀备至。
“这个老爷可真坏!”谢里方心里暗暗骂道,“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老爷呢。瞧他干的那事,真该啐他一脸唾沫!
你可以不让人吃东西,可是你不能不喂马呀。马就是喜欢吃燕麦嘛!燕麦是马的食粮,就像我们人要吃饭,马就要吃燕麦。燕麦是它们的食粮嘛!”
然而,这些不满的情绪刚刚在流露之中,却很快就被一个意外的事故骤然打断了。原来是一辆六匹马驾驶的四轮轻便马车直冲着他们飞驶过来,直到坐在马车里的女士们的惊呼和马车夫的臭骂、威胁飞到他们耳边的时候,他们大家,包括马车夫谢里方,才终于猛然清醒过来。这当儿,只听见对方的马车夫生气地骂道:
“哎呀呀,你这个无赖,难道你没听见,我直着嗓子向你大喊:马大哈,快点靠右走!
你怎么搞的,是喝醉了还是怎么的?”谢里方明知是自己的疏忽,但是俄国人是最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认错的。于是他立刻摆出一副威严的神气,毫不示弱地说:
“你是怎么搞的,把马车赶得像飞似的?
你那眼珠子是换酒喝了,还是怎么的?”嚷嚷一通之后,他便收紧缰绳,赶着马向后倒车,要从对方的挽具上把马车摘下来。可是白费了半天劲儿也没有摘开,因为双方的马搅在了一起。花斑马好奇地在两旁的新朋友们身上嗅来嗅去。这时,坐在那辆四轮轻便马车里的女士们望着这情景,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其中一个已上了年纪,另一个是年轻姑娘,大约有十六七岁的光景,金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使得她那小巧玲珑的脑袋显得秀丽可爱。她生就一张俊俏的椭圆形的脸蛋,圆圆的像一只嫩鸡蛋,白生生的,晶莹透亮,恰如一只刚生下的鸡蛋,管家婆拿在黝黑的手里,对着阳光照一照,鸡蛋透过灿烂的阳光,变得瑰丽动人。她那雅致的耳朵也透着亮光,在温暖的阳光下变成了粉红色。这时,她的嘴唇始终开启着,带着吃惊的神色,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总之,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妩媚动人的。我们的主人公盯着她看了好几分钟,丝毫顾不得理会双方的马匹和马车夫之间的纠纷了。“往后退呀,哎呀,你这个下新城的马大哈!”对方的马车夫气呼呼地喊道。谢里方向后拽了拽缰绳,对方的马车夫也勒了勒缰绳。双方的马匹都向后退了几步,但不一会儿它们重新跨过挽索,又混到一块儿去了。那匹花斑马这时却颇为得意,它乘着混乱之机结交了新相识,并且对它们十分依恋。意外的命运让它陷进那倒霉的车辙里,它居然宁死也不肯从那里拔出脚来。它把自己的长脸贴在一位新朋友的脖颈上,似乎在它耳边低声说些什么,大概它说的话很不中听,它的新朋友听了连连摇头。
说来凑巧,幸好附近有一个村庄。这混乱的局面引发了村民们的好奇心,他们便纷纷围过来看个明白。对于乡下人来说,这类场面实在是天惠神赐,就好比德国人心目中的报纸或俱乐部,所以马车四周很快就围拢了无数的村民,大概村子里只剩下老太婆和小孩子了。挽索终于解开了,那匹花斑马脸上挨了几拳,它才向后退了几步,总之,搅在一起的双方的马匹最终被拉开了。可是,对方的马匹不知是因为同朋友分开而感到苦恼呢,还是故意在那里犯脾气,任凭马车夫怎样抽打,它们总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脚下生了根似的。这立刻引起了村民们极大的同情,他们一个个争着挤上来出主意:
“安德留什卡,你过去,引导那匹右边套马,米佳伊大叔骑那匹辕马!
米佳伊大叔,快上马吧!”米佳伊大叔又高又瘦,蓄着棕红色大胡子,他爬上那匹辕马,像一座乡村教堂里的钟楼似的,或者确切些说,更像井台上打水用的辘轳的吊钩。马车夫挥鞭打马,可是事与愿违,米佳伊大叔什么忙也帮不上。“等一下,等一下!”村民们喊道,“米佳伊大叔,你骑那匹边套马,让米尼雅伊大叔骑辕马!”米尼雅伊大叔是个身宽体胖的汉子,蓄着漆黑的大胡子,圆鼓鼓的肚子像一只可以供应整个集市上挨冷受冻的人们喝蜜水香茶的巨型茶炊。他兴致勃勃地骑上那匹辕马,压得那辕马的肚皮几乎贴着地面。“现在没问题啦!”村民们喊道,“狠狠地抽它几鞭子!
狠狠地抽它几鞭子!抽那匹金黄马,抽它几鞭子。这家伙最固执,你瞧它那样子,像一只科拉莫拉蚊子!”可是,米佳伊大叔和米尼雅伊大叔发现事情毫无进展,任凭怎样抽打那些马都不起作用,于是他们两位大叔就一同骑到辕马上去,让安德留什卡去骑那匹边套马。这时,那马车夫终于忍不住了,便轰走了米佳伊大叔和米尼雅伊大叔。他这下做对了,因为那些马被折腾得浑身冒汗,仿佛一息不停地拉着马车跑过了一站路似的。他让马歇了一会儿,歇息之后,它们也就自动拉着马车走了。
在这段时间里,乞乞科夫一直盯着那位陌生的年轻姑娘,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几次想跟姑娘搭话,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然而,这时女士们的马车已经走远了。那漂亮的脑袋,俊俏的脸蛋,苗条的身姿,像幻觉似的,转眼间就不见了。眼前又只剩下驿道、马车、读者所熟悉的三套马,以及谢里方、乞乞科夫和四周平坦空旷的原野。在人的一生中,不论他的处境如何,不管他是生活在粗俗贫穷、落后而又龌龊的社会底层,还是生活在单调冷酷、整洁但却乏味的上流社会,他总归要在人生道路上遇见一种他以前从未遇见过的现象。这种奇遇哪怕只有一次,但它总归要在他的心中激起一种他向来不曾感受过的感觉。不论我们生活在什么地方,也不论我们的生活中有多少忧愁和烦恼,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的眼前忽然掠过一种令人喜不自胜的灿烂光辉,犹如有那么一天,一辆带有镶金挽具、如画的骏马和闪闪发光的玻璃窗的豪华马车,忽然间令人意想不到地驶过一个偏僻贫穷的小村庄一样。这里的村民们,除了乡下的马车之外,没有见过任何别样的马车,他们长久地张着嘴站在那里呆望着,虽然那辆奇妙的马车早已走远,无影无踪了,他们却还不肯戴上帽子。那位金发小姐同样也是在忽然之间,完全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我们这部小说里,又同样出人意外地忽然消失了。倘若这时她遇见的不是乞乞科夫,而是随便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不管他是骠骑兵还是大学生,或者是涉世未深的普普通通的年轻人,那么,我的上帝,他会怎样地猛醒、冲动、心荡神迷啊!
他肯定会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呆若木鸡,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方,忘记了他还需要赶路,忘记了耽误路程他会受到处罚和斥骂,忘记了自己公务在身,忘记了整个世界和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然而,我们的主人公毕竟是中年人,遇事谨慎、沉着。他也沉思了一会儿,不过他比较冷静,没有想入非非。他的想法也比较切合实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多少有点依据的。“这小丫头挺可爱的!”乞乞科夫在心里说,这时他打开鼻烟壶闻了闻鼻烟,“不过,重要的是,她有什么动人之处呢?
她的动人之处在于,她显然刚从学校毕业,刚读完寄宿女校或者某一所女子学院,她身上还不曾沾染那种所谓的娘儿们的俗气,也就是说,没有普通娘儿们身上那种令人厌恶的东西。她现在童心未泯,她身上的一切都朴实、纯洁,她高兴说什么就说,想笑的时候就朗声大笑。在她这样的年纪,要改变她是很容易的,她既可以成为一个纯洁无瑕的淑女,也可以变成一个俗不可耐的荡妇,的确,她会变成一个荡妇!
不信你现在把她交给那些庸俗的姑妈阿姨们,让她们去管教她,那么过一年你再来看她,她准会变成一个俗气十足的娘儿们,变得连她的亲生父亲也认不出她来啦。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那种傲慢神气,凡事墨守成规,按照事先背熟的一套训诫去接待应酬,一天到晚挖空心思去琢磨,应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话说到什么程度,还要琢磨应该怎样看人,对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眼光。于是她时刻担心说出多余的话,最后连她自己也糊涂了,只好信口胡说,久而久之,养成撒谎的恶习,一辈子也改不了,鬼晓得她最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想到这里,乞乞科夫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在心里说:
“真该打听一下她的来历,她是谁家的小姐?她父亲是什么人?是个值得尊敬的富裕的地主,还是一个在做官期间积攒了一笔钱财的奉公守法的绅士?
假如这姑娘有二十万卢布的嫁资,那她可真是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呢。这足够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享一阵子清福哩。”此时,他脑海里浮现出令人垂涎的二十万卢布,馋得他心烦意乱。他开始暗暗恼恨自己,两辆马车搅在一起折腾了好长时间,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去问问前面导马驭手或者马车夫,那辆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然而,他这些思绪很快就被打断了,眼前出现了索巴凯维奇的村庄,他不得不把思想集中到他所关心的那件大事上。
他觉得,这个村庄相当大,村庄的左右两侧有两座树林,像两只翅膀,一座是白桦树林,另一座是松树林;
白桦树林颜色较浅,松树林显得暗一些。村子中央矗立着一座带阁楼的木头房屋,红屋顶,深灰色的或者确切地说是暗灰色的墙壁。总之,这幢房子颇似我国为军屯人员和德国移民们建造的那种住所。不难看出,建筑师在建造这幢房屋时,曾一再同房主发生争执。建筑师过分认真,不考虑房主人的审美观,讲究对称,而房主人则追求舒适。因此,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建筑师不得不取消了一面墙壁上的所有窗户,而在窗户的位置上钻了一个小孔,大概只有阴暗的贮藏室才开这样的通风口。山墙也显然跟整座房屋很不相称,建筑师据理力争也未能奏效,因为房主人命令他撤去侧面的一根圆柱。这样一来,正面柱廊上的圆柱就不是规定的四根,而只剩三根了。院子的围墙非常坚固,栅栏上的木头都特别粗大。看来这位地主注重建筑物的牢固,为此动了不少脑筋。马厩、库房和厨房上用的都是沉重粗大的圆木,几百年之内不会损坏。农夫们居住的木屋也建造得相当讲究:
虽然没有花墙,没有雕刻的装饰和其他精美的花样,但却修建得坚固耐用,朴实大方。甚至井台上也使用了结实的橡木,这种橡木一般是用来制造磨盘和船舰的。总而言之,他所看到的一切都稳固坚实而且粗笨。马车驶到门口的时候,他发现窗户里几乎同时探出两张人脸来:
一张女人的脸,又瘦又长,像一根黄瓜似的,头戴包发帽;
另一张是男人的脸,脸庞很宽,圆圆的,很像摩尔达维亚南瓜。有的地方管这种南瓜叫葫芦,俄罗斯人喜欢用这种南瓜做一种轻便的二弦琴。风流倜傥、聪明能干的二十岁的小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弹起这种二弦琴,登时神采飞扬、喜上眉梢,他飞着媚眼吹着口哨,吸引那些脖颈和胸脯雪白的姑娘们前来听他那美妙悦耳的琴声。那两张脸只在窗口晃了一下,便立刻消失不见了。门口的台阶上走出一个穿着带蓝立领的灰色上衣的男仆,把乞乞科夫引进了门厅。这时,主人亲自出来迎接,来到门厅里,一看见客人,他简短地说了一句:
“请!”于是便领着乞乞科夫朝客厅走去。
乞乞科夫斜眼瞧了瞧索巴凯维奇。这次会面他觉得索巴凯维奇完全像一只中等个儿的狗熊。此外,他穿一件地道的熊皮色燕尾服,袖子很长,裤脚肥大,两只大脚掌走起路来歪歪扭扭,时常踩在别人的脚上,这就更让人觉得他像一只狗熊了。他的脸色黑里透红,像淬过火似的,颇似五戈比的铜币的颜色。众所周知,人世间有不少人的脸是相当粗糙的,造物主在塑造它们的时候,显然没有花费苦心去精心雕饰,不曾使用锉刀、微型钎之类的精雕工具,只是抡起斧头草草地砍几下:
一斧头砍下去就是一个鼻子,再砍一斧头就是两片嘴唇,再用大钻头钻两个孔,就成了一双眼睛,于是还没有来得及修饰打磨便说了声:
“活啦!”就打发他到人间来了。索巴凯维奇的相貌就是这样的,看上去显得粗壮有力,并且五官拼凑得十分奇特:他多半是弓着身子,低着头,很少挺起身来;
他的脖子是从不转动的,正因为如此,与客人谈话的时候,他那双眼睛很少看客人,却总是望着壁炉的一角或者望着房门。两人穿过餐厅的时候,乞乞科夫又斜眼瞧了瞧索巴凯维奇,暗想:的确是狗熊!简直是一只真正的狗熊!说来奇怪,他的名字居然叫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真是恰如其分。乞乞科夫知道他习惯于踩别人的脚,所以迈步时特别留神,并且尽量让他走在前面。主人也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毛病,便马上问道:
“我没有让您感到不便吧?”而乞乞科夫连忙道谢,说暂时还没有感到什么不便。
来到客厅里,索巴凯维奇指了指高背圈椅,又对客人说了声“请!”乞乞科夫坐下来,抬眼望了望墙壁和挂在墙壁上的版画。画上刻的全是英姿勃发的英雄人物,并且全是希腊统帅们的全身肖像:
马弗罗柯尔达托一身戎装,鼻子上架一副眼镜,然后是米阿乌利,卡纳利。这些英雄人物全都长得腿脚粗壮,蓄着罕见的大胡子,仪态凛然,令人望而生畏。在这些威武雄壮的希腊统帅们中间,却挂着一幅巴格拉季翁的肖像,不知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身材瘦长的巴格拉季翁的肖像镶在一只最窄的小画框里,下面有一些小旗和火炮。紧挨着他又是一个希腊人,女英雄鲍贝琳娜,她的一条腿比当今交际场上那些纨绔子弟们的腰还粗。由于主人自己生得结实健壮,看来他喜欢用这些结实健壮的人来装饰自己的客厅。鲍贝琳娜身旁的窗框上,挂着一只鸟笼,一只黑色带白点的百舌鸟从笼子里朝外探望着,样子也很像索巴凯维奇。宾主二人沉默了不到两分钟,客厅的门就打开了。女主人走进来。太太个子很高,戴着包发帽,帽带儿用家制颜料重新染过色。她举止得体、稳重,像一株棕榈树似的挺着身子,昂着头。
“亲爱的,我来给你介绍一下,”索巴凯维奇接着说,“这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是我荣幸地在省长府上和邮政局长府上认识的!”
费奥杜丽娅·伊凡诺夫娜也说了声“请!”同时像扮演女王的女演员们那样摆了一下头,请乞乞科夫就座。然后,她便在长沙发上坐下来,披上她那条精美的羊毛披巾,呆呆地坐在那里,连眼睛和眉毛也不动弹一下。
乞乞科夫这时又抬起眼睛。他又看见墙上挂着的大腿粗壮的蓄着大胡子的卡纳利,看见了鲍贝琳娜和笼中的百舌鸟。
大家一言不发,几乎沉默了五分钟。客厅里只有百舌鸟发出的笃笃声,它在啄食鸟笼底部的谷粒。乞乞科夫又朝客厅里扫了一眼,他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极为坚固粗笨,与房主本人有一种奇特的相似。一张宽大厚重的老式写字台占据着客厅的一角,四条腿做得奇形怪状,活像一只肥大的狗熊。此外,桌子、高背圈椅和普通的椅子都极为笨重,看上去很不舒服。总之,这里的每一件东西,每一把椅子都似乎对你说:
“我也是索巴凯维奇!”或者说:“我也特像索巴凯维奇!”
“在民政厅长伊凡·格里戈利耶维奇家里,我们曾谈到您,”乞乞科夫发觉大家都不准备先开口说话,只好自己先开了口,“是在上个礼拜四。在那里玩得非常开心。”
“是啊,那天我没去厅长家。”索巴凯维奇回答。